第066章 煙火敬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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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章 煙火敬仙
四海之內, 霎時火光湮滅。
大到煙花爐竈，小到香火燭光。
拘惡司內房間裏的宮燈跳動了一息，亦隨之寂滅。
極致到恐怖的黑暗, 猶如深淵。
天地間只剩月光。
沒有半分溫度的月光清泠泠照著人間。
封斂微笑：“還是月色好看。”
祈清和知道，封斂的道行法力可能只比當年的蒼靈東君略遜一籌，修煉到這個地步, 早就沒什麽回頭路了, 世間規律法則盡在他掌心。
祈清和面色一白：“你瘋了？除夕剝奪凡塵燈火, 年獸會襲人的！”
他剝奪了火, 除夕沒了鞭炮響徹，人們靠什麽驅逐年獸？
夜色太暗，所以自然沒有任何人發現, 無數黑霧匯成巨大駭然的漩渦積雲, 籠罩在整個鴻京上空。
修真論壇上炸了鍋，幾度癱瘓。
所有人楞楞地跑出室外, 不明所以環顧四周。
司火的神仙呢？
原本被神獸祥瑞平息了個七七八八的兇煞災殃再度動蕩起來。
燕玉真冷不丁打個寒噤：“這是怎怎怎麽了……朱雀呢？”
應知離望著漆黑濃重的夜色, 目光一變。
他不再選擇與眾妖同行, 而是折返方向踏夜騰空而去，轉瞬沒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他在夢中, 順利見到了一個正在好夢歇息的燭精。
是小燭。
小燭沒有熬夜的習慣，因而睡得很早，對一切變故都無知無覺。
她在夢裏, 見到了一個人。
一位白衣烏發的清俊青年走上前，朝她彎腰溫和道。
“你叫小燭, 對麽？”
小燭眨了眨眼，恍若大夢初醒般, 真正想起了這個人是誰。
她很早前見過這個人——上一世臨終前，她曾在夢裏許下過一個心願。
那個時候她祈禱，能不能不要再輪回了，她想一直陪在東君娘娘身邊。
也是那時，這個人出現在她的夢裏，將她點化成了東君觀中的一支無盡燭。
“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目光澄清的白衣青年如此道。
……
天色壓城。
對這一切操控之人頗為滿意地欣賞著眼前無垠黑暗。
封斂撤了對祈清和的修為禁錮，在下一瞬，祈清和翻手化劍朝著封斂毫不猶豫地襲去。
卻被封斂含著修為的一招瞬間壓制。
封斂嘆氣：“你如今這般修為，打不過我。”
“收手吧。”
祈清和沈下心，思忖了一瞬眼前局勢，無奈妥協。
封斂笑起來，似乎心情挺好，他慢悠悠踱步離開拘惡司。
祈清和跟在他身後：“那我們好好談談，可以嗎？”
封斂輕笑：“你方才出手，真的半分不留情呢。”
祈清和沈默。
封斂走得從容悠閑，一開始祈清和以為他神智不清了在胡亂閑逛，結果卻發現他目的明確，避開了一路人群，走到仙盟一座蒼山的山頂。
這裏修葺著一座用來觀星蔔天的高臺，但早已落滿塵埃，似乎閑置了多年。
月色清澈，一鉤帶水。
祈清和恍然覺得，在這裏看月亮，最好不過。
她定了定心神，不再選擇和封斂硬碰硬。
得想個辦法，制止封斂現在的所作所為，但是，要從哪裏下手呢？
無情道。
這個從一開始，封斂就不應該選擇的道途。
祈清和忽然問道：“你真的是因為貪圖修為，才選擇無情道的嗎？”
封斂安靜看了一會兒月色，緩緩回眸笑道：“為什麽不是呢？”
祈清和平靜道：“你方才質問我，為何從不告知他人自身所遇困境。”
“但是你瞧，你分明自己也從不將答案說完整。”
她其實並不能篤定封斂修無情道的目的，但是她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可以試著賭一把。
所以她又問一遍：“你到底因何選擇無情道？”
封斂回過頭，不再看她，好一會兒，又再度咳嗽起來。
“因為放不下。”
祈清和沒明白：“什麽？”
封斂聲音中有著無可抑制的悲愴：“你當年拒婚，拒絕的分外冷情。”
祈清和闔眸，原來，一切到底和她有關。
封斂有些出神：“我那個時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藥堂落了鎖，將自己關起來，不再見任何人。”
“明明只是拒婚而已，可我總覺得，那時你好像拒絕的不是我。”
“你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整個世界都拒之門外。”
封斂腦海中再度浮現出了當年藥堂落鎖前蘭月渡最後的背影。
她仿佛獨自一人站在孤島上，冷寂決絕，再不回頭。
祈清和蹙眉，安靜地繼續聽著。
封斂低聲道：“我在藥堂外站了十日，最終只等到了，你離開鴻京，閉關修煉的消息。”
“一別兩寬，這樣也好。”
原本事情到這裏，應該一切都結束了，他為人為臣，她問道問仙，再無交集。
封斂忽然不再陳述，轉眸看著她，輕笑：“故事講到這裏，好聽嗎？”
祈清和搖頭：“我不喜歡沒有結局的故事。”
封斂卻沒有再繼續了，他擡手，掌心黑霧火光繚繞，幻化成一團火球。
緊接著，那火球脫離他的掌心，飛向天際，又仿佛流星下墜，勢不可擋地徑直砸向某個方向。
“轟隆——”
驚天動地的劇烈爆炸傳來，火光燒穿天際。
這一聲，砸的是鴻京中裴家人的宅邸。
伴隨著隱隱火光作響的，應該是裴家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祈清和心頭一跳：“你住手！”
封斂眼睛裏有笑意，繼續講述起了方才中斷的故事。
“月渡，你真的想知道後來的故事嗎？”
“說不定，遺忘對你而言，或許比想起更好。”
祈清和一楞，猶豫片刻，終究是點了點頭。
封斂笑意淡了幾分：“我聽你師姐談起，你閉關，入了蒼生道。”
“這種道要求心懷蒼生，悲憫紅塵。”
“可是……當你閉關出來之時，半是悲憫，半是漠然。”
封斂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你的師門大廈將傾，你不聞不問，任由你師弟被世家討伐，任由你師姐獨自守宗。”
“你同門親友身亡，你不見不念，對一切生死都不再關心。”
“你只是……帶著一把劍，幕籬遮面，封惡斬煞，蕩滌一切邪祟，綬印成仙。”
祈清和怔楞。
原來，這就是……以前的她？那個身為戰神，被世人畏懼的她？
封斂見到祈清和臉上的茫然，笑了笑，指尖作訣，繚繞的術法控制著無數魔氣火光。
仿佛彈琴，優雅從容。
又一道火光砸向四海，這一次，砸得更遠，更響。
這一聲，砸的是裴家的主要勢力範圍，涿鹿。
祈清和只覺得耳邊隱隱響起哭聲，耳畔嗡嗡作響。
封斂笑意淡去：“我很想知道，那時你身上發生了什麽。”
“於是我打造聽命燈，每年以心尖血問蔔天機，想窺探你身上的命數。”
“卻在某一日，算出了你的死劫。”
死劫。
是一場無法逃離，無法更改的命數。
炸裂的火光在耳畔一聲又一聲的響起。
除夕夜，爆炸與哭聲卻洶湧滔天。
祈清和闔眸。
封斂欣賞著自己帶來的災難：“可哪怕我耗盡百年心尖血，都沒能尋出扭轉你死劫的辦法。”
“這該怎麽辦呢？我只能歸咎於，自己實力不濟。”
如果能再強大一些，或許就能轉圜死劫。
如果能再修為可以再高一些，或許就能救下她的性命。
哪怕是替她擋下這場死劫呢？
祈清和怔了良久，緩緩道：“所以……你選擇了無情道。”
想要進一步突破境界，獲得法術修為。
無情道，是最快捷也最穩妥的法子。
封斂只是微笑：“月渡，這個故事，你聽得還滿意嗎？”
祈清和不自覺後退一步，她只覺得眼前人無法理喻。
而自己此前拼勁全力救下他的舉措都是笑話。
祈清和搖頭：“你是真瘋了。”
“無情道最忌諱心有牽掛，你帶著滿心情愫去登天梯，入無情，知不知道最後等著你的，只有死路一條。”
封斂慘然道：“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是真的毫無辦法了。
他不知道當年的蘭月渡身上曾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她將會經歷什麽。
爆炸聲一下接著一下，逐漸綿密，封斂闔著雙目，很耐心地聽著。
這一聲砸的是某個世家的情報宅邸，那一聲砸的是某個世家的勢力範圍。
他心中一清二楚。
直至數道火光，瞄準了燕澤。
祈清和手腕一翻，長劍幻化，劍尖直指封斂。
她的聲音沒有半分情緒：“最後一次，住手。”
再這樣砸下去，爆炸的餘威遲早會連帶著將兇獸的封印也摧毀，到那時兇獸亂世，一切都晚了。
她不能讓四海再起動蕩。
封斂咳嗽聲裏滾著笑意：“你動殺心了。”
你因為對蒼生的憐憫，對我動了殺心。
那你什麽時候……能憐憫一下我呢？
祈清和神情未變，沒有回答，寒光破風徑直襲向封斂。
她的每一招都是致命殺招，每一招都毫無猶豫。
她真心誠意，拼盡一切地想要殺死他。
她必須阻止他，哪怕不要那渡化心魔後的二十七枚玉簡了。
封斂只是閃躲抵擋，並不還手，兩人過了近百招。
終於，封斂含著修為法術的一招壓過來，不容置疑地擒住了她的手腕，威壓不動聲色地一逼。
哐當一聲，長劍跌落。
祈清和被禁錮在他掌心。
“蒼靈東君，你真是好本事。”
他的聲音壓著怒氣與悲涼。
“你明知你我之間修為猶如天塹，你明知自己並無勝算。”
“可你依舊出手的幹脆利落。”
封斂忽然笑了，笑得哀慟絕望。
祈清和一聲不吭。
漸漸的，這笑聲變得惱怒，封斂另一只手挾住她的頸部，用力縮緊，強硬地讓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
可祈清和仍舊一言不發，安靜淡然。
她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悲喜動容。
封斂松了幾分力道。
他仍舊在笑，可雙眼淌下一行血淚。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站在你面前的是個陌生的對手呢。”
“萬一……站在你面前的人，沒那麽愛你呢？”
祈清和沒有回應他的自言自語。
他哽咽道：“你會死的。”
但是並不需要祈清和回答，封斂也明白，正因為明白，他才會如此潰不成軍。
站在這裏的，無論是誰，她都會毫無顧忌的出手。
“你憐憫蒼生前，考慮過自己的生死嗎？”
她如此不要命的去制止一個入魔偏執的自己。
可但凡自己沒那麽喜歡她，沒那麽牽掛她，她都會被反殺。
他愛她，連恨都舍不得。
祈清和感到頸部的力度逐漸松下來，她擡手反握住他的手腕，感知了一下脈象。
須臾，她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
她說：“你的生命所剩無幾了。”
爆炸聲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四海似乎重歸寂靜。
可在隱隱死寂之下，卻潛藏著四海兇獸封印的劇烈震動。
冬季夜間本就陰氣甚重，魔氣爆炸的餘波一劈，更多兇獸似乎再按耐不住，隱隱有突破之象。
封斂終於沒了力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再支撐不住身體，半跪在地上。
祈清和被他攥著，只能與他一起半跪下去，與他目光平視。
封斂盡力壓制住咳嗽聲：“這茍延殘喘的身體能拖到你平安歸來，已是萬幸。”
每一個字，都扯著撕心的疼。
“我最無力的時候，是哪怕我入道無情，修為滔天。”
“五百年前，都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場雷劫將你劈的身死道消。”
沒有什麽，比明知結局卻無力改變更令人絕望崩潰。
“月渡……你怎麽這麽心狠呢。”
祈清和垂眸，似乎是想說些什麽。
可緊接著，她聽見了一道直沖雲霄的火光響動。
祈清和驀地擡頭，從高臺上遠眺著陷入漆黑墨色的千萬人家。
一束火光，由某個地方直直升起，飛向天際。
不是爆炸。
那是一束漂亮的，絢爛盛大的煙火。
祈清和楞住。
美麗的煙火升上夜空，混合著靈力制作的煙花格外與眾不同，流光溢彩的同時變幻出諸多模樣，點亮天際一片璀璨。
緊接著，就是第二束，第三束。
數縷光芒接二連三由地面升空，無止無休，帶著人們最為渴盼希冀的祈禱與祝願。
——願東君保佑，來年日熹月光，靜寧平安。
天際煙火綺麗瑰幻，恰若銀花綻開，亮如白晝。
祈清和忽然感知到，自己體內斷掉的經脈正在一寸一寸愈合。
她怔然擡起指尖，看著縈繞在自己周身的，呼嘯而來法術修為。
這種感受，她在小燭的夢裏經歷過一次，所以分外清楚。
她體內忽然磅礴的無邊無際的修為法術，都是來自民間的禱告與香火。
每一次炸開的煙火，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酬神敬仙。
從未停止。
四海的煙火，在此時此刻，都因她而燃。
仿佛一場燦爛繁華的大雪。
她心念一動，鋪天蓋地的法術瞬間如煙海般流淌四海，死死壓住了所有震蕩不安的封印。
所有兇獸的躁動再歸平靜虛無。
封斂似乎也聽見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煙火。
可他已經沒有力氣擡頭再看了。
“過年好。”
“願我心愛的姑娘，此生平安順遂，再無坎坷。”
話落盡。
封斂闔上眸子，身體再沒了任何支撐，向前栽去，倒在祈清和身上，再無生息。
祈清和看見，一片盛大熱鬧的煙火明亮中，有一只雪色的豹子，踏夜當空。
為她而來。
小夢拎著小燭的衣襟，跟在應知離身邊，搖搖晃晃地飛著。
小燭似乎很興奮，這是她第一次在千家萬戶的夢裏演出。
「檢測小燭心魔已渡化，玉簡九十七號已發放。」
四海火光俱滅，可還剩她這只無盡燭，燃燒不息。
她走遍人間，再度點明煙火。
人們終於想起來一件被遺忘了良久的事情。
戰神保佑什麽呢？
保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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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之內, 霎時火光湮滅。
大到煙花爐竈，小到香火燭光。
拘惡司內房間裏的宮燈跳動了一息，亦隨之寂滅。
極致到恐怖的黑暗, 猶如深淵。
天地間只剩月光。
沒有半分溫度的月光清泠泠照著人間。
封斂微笑：“還是月色好看。”
祈清和知道，封斂的道行法力可能只比當年的蒼靈東君略遜一籌，修煉到這個地步, 早就沒什麽回頭路了, 世間規律法則盡在他掌心。
祈清和面色一白：“你瘋了？除夕剝奪凡塵燈火, 年獸會襲人的！”
他剝奪了火, 除夕沒了鞭炮響徹，人們靠什麽驅逐年獸？
夜色太暗，所以自然沒有任何人發現, 無數黑霧匯成巨大駭然的漩渦積雲, 籠罩在整個鴻京上空。
修真論壇上炸了鍋，幾度癱瘓。
所有人楞楞地跑出室外, 不明所以環顧四周。
司火的神仙呢？
原本被神獸祥瑞平息了個七七八八的兇煞災殃再度動蕩起來。
燕玉真冷不丁打個寒噤：“這是怎怎怎麽了……朱雀呢？”
應知離望著漆黑濃重的夜色, 目光一變。
他不再選擇與眾妖同行, 而是折返方向踏夜騰空而去，轉瞬沒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他在夢中, 順利見到了一個正在好夢歇息的燭精。
是小燭。
小燭沒有熬夜的習慣，因而睡得很早，對一切變故都無知無覺。
她在夢裏, 見到了一個人。
一位白衣烏發的清俊青年走上前，朝她彎腰溫和道。
“你叫小燭, 對麽？”
小燭眨了眨眼，恍若大夢初醒般, 真正想起了這個人是誰。
她很早前見過這個人——上一世臨終前，她曾在夢裏許下過一個心願。
那個時候她祈禱，能不能不要再輪回了，她想一直陪在東君娘娘身邊。
也是那時，這個人出現在她的夢裏，將她點化成了東君觀中的一支無盡燭。
“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目光澄清的白衣青年如此道。
……
天色壓城。
對這一切操控之人頗為滿意地欣賞著眼前無垠黑暗。
封斂撤了對祈清和的修為禁錮，在下一瞬，祈清和翻手化劍朝著封斂毫不猶豫地襲去。
卻被封斂含著修為的一招瞬間壓制。
封斂嘆氣：“你如今這般修為，打不過我。”
“收手吧。”
祈清和沈下心，思忖了一瞬眼前局勢，無奈妥協。
封斂笑起來，似乎心情挺好，他慢悠悠踱步離開拘惡司。
祈清和跟在他身後：“那我們好好談談，可以嗎？”
封斂輕笑：“你方才出手，真的半分不留情呢。”
祈清和沈默。
封斂走得從容悠閑，一開始祈清和以為他神智不清了在胡亂閑逛，結果卻發現他目的明確，避開了一路人群，走到仙盟一座蒼山的山頂。
這裏修葺著一座用來觀星蔔天的高臺，但早已落滿塵埃，似乎閑置了多年。
月色清澈，一鉤帶水。
祈清和恍然覺得，在這裏看月亮，最好不過。
她定了定心神，不再選擇和封斂硬碰硬。
得想個辦法，制止封斂現在的所作所為，但是，要從哪裏下手呢？
無情道。
這個從一開始，封斂就不應該選擇的道途。
祈清和忽然問道：“你真的是因為貪圖修為，才選擇無情道的嗎？”
封斂安靜看了一會兒月色，緩緩回眸笑道：“為什麽不是呢？”
祈清和平靜道：“你方才質問我，為何從不告知他人自身所遇困境。”
“但是你瞧，你分明自己也從不將答案說完整。”
她其實並不能篤定封斂修無情道的目的，但是她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可以試著賭一把。
所以她又問一遍：“你到底因何選擇無情道？”
封斂回過頭，不再看她，好一會兒，又再度咳嗽起來。
“因為放不下。”
祈清和沒明白：“什麽？”
封斂聲音中有著無可抑制的悲愴：“你當年拒婚，拒絕的分外冷情。”
祈清和闔眸，原來，一切到底和她有關。
封斂有些出神：“我那個時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藥堂落了鎖，將自己關起來，不再見任何人。”
“明明只是拒婚而已，可我總覺得，那時你好像拒絕的不是我。”
“你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整個世界都拒之門外。”
封斂腦海中再度浮現出了當年藥堂落鎖前蘭月渡最後的背影。
她仿佛獨自一人站在孤島上，冷寂決絕，再不回頭。
祈清和蹙眉，安靜地繼續聽著。
封斂低聲道：“我在藥堂外站了十日，最終只等到了，你離開鴻京，閉關修煉的消息。”
“一別兩寬，這樣也好。”
原本事情到這裏，應該一切都結束了，他為人為臣，她問道問仙，再無交集。
封斂忽然不再陳述，轉眸看著她，輕笑：“故事講到這裏，好聽嗎？”
祈清和搖頭：“我不喜歡沒有結局的故事。”
封斂卻沒有再繼續了，他擡手，掌心黑霧火光繚繞，幻化成一團火球。
緊接著，那火球脫離他的掌心，飛向天際，又仿佛流星下墜，勢不可擋地徑直砸向某個方向。
“轟隆——”
驚天動地的劇烈爆炸傳來，火光燒穿天際。
這一聲，砸的是鴻京中裴家人的宅邸。
伴隨著隱隱火光作響的，應該是裴家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祈清和心頭一跳：“你住手！”
封斂眼睛裏有笑意，繼續講述起了方才中斷的故事。
“月渡，你真的想知道後來的故事嗎？”
“說不定，遺忘對你而言，或許比想起更好。”
祈清和一楞，猶豫片刻，終究是點了點頭。
封斂笑意淡了幾分：“我聽你師姐談起，你閉關，入了蒼生道。”
“這種道要求心懷蒼生，悲憫紅塵。”
“可是……當你閉關出來之時，半是悲憫，半是漠然。”
封斂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你的師門大廈將傾，你不聞不問，任由你師弟被世家討伐，任由你師姐獨自守宗。”
“你同門親友身亡，你不見不念，對一切生死都不再關心。”
“你只是……帶著一把劍，幕籬遮面，封惡斬煞，蕩滌一切邪祟，綬印成仙。”
祈清和怔楞。
原來，這就是……以前的她？那個身為戰神，被世人畏懼的她？
封斂見到祈清和臉上的茫然，笑了笑，指尖作訣，繚繞的術法控制著無數魔氣火光。
仿佛彈琴，優雅從容。
又一道火光砸向四海，這一次，砸得更遠，更響。
這一聲，砸的是裴家的主要勢力範圍，涿鹿。
祈清和只覺得耳邊隱隱響起哭聲，耳畔嗡嗡作響。
封斂笑意淡去：“我很想知道，那時你身上發生了什麽。”
“於是我打造聽命燈，每年以心尖血問蔔天機，想窺探你身上的命數。”
“卻在某一日，算出了你的死劫。”
死劫。
是一場無法逃離，無法更改的命數。
炸裂的火光在耳畔一聲又一聲的響起。
除夕夜，爆炸與哭聲卻洶湧滔天。
祈清和闔眸。
封斂欣賞著自己帶來的災難：“可哪怕我耗盡百年心尖血，都沒能尋出扭轉你死劫的辦法。”
“這該怎麽辦呢？我只能歸咎於，自己實力不濟。”
如果能再強大一些，或許就能轉圜死劫。
如果能再修為可以再高一些，或許就能救下她的性命。
哪怕是替她擋下這場死劫呢？
祈清和怔了良久，緩緩道：“所以……你選擇了無情道。”
想要進一步突破境界，獲得法術修為。
無情道，是最快捷也最穩妥的法子。
封斂只是微笑：“月渡，這個故事，你聽得還滿意嗎？”
祈清和不自覺後退一步，她只覺得眼前人無法理喻。
而自己此前拼勁全力救下他的舉措都是笑話。
祈清和搖頭：“你是真瘋了。”
“無情道最忌諱心有牽掛，你帶著滿心情愫去登天梯，入無情，知不知道最後等著你的，只有死路一條。”
封斂慘然道：“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是真的毫無辦法了。
他不知道當年的蘭月渡身上曾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她將會經歷什麽。
爆炸聲一下接著一下，逐漸綿密，封斂闔著雙目，很耐心地聽著。
這一聲砸的是某個世家的情報宅邸，那一聲砸的是某個世家的勢力範圍。
他心中一清二楚。
直至數道火光，瞄準了燕澤。
祈清和手腕一翻，長劍幻化，劍尖直指封斂。
她的聲音沒有半分情緒：“最後一次，住手。”
再這樣砸下去，爆炸的餘威遲早會連帶著將兇獸的封印也摧毀，到那時兇獸亂世，一切都晚了。
她不能讓四海再起動蕩。
封斂咳嗽聲裏滾著笑意：“你動殺心了。”
你因為對蒼生的憐憫，對我動了殺心。
那你什麽時候……能憐憫一下我呢？
祈清和神情未變，沒有回答，寒光破風徑直襲向封斂。
她的每一招都是致命殺招，每一招都毫無猶豫。
她真心誠意，拼盡一切地想要殺死他。
她必須阻止他，哪怕不要那渡化心魔後的二十七枚玉簡了。
封斂只是閃躲抵擋，並不還手，兩人過了近百招。
終於，封斂含著修為法術的一招壓過來，不容置疑地擒住了她的手腕，威壓不動聲色地一逼。
哐當一聲，長劍跌落。
祈清和被禁錮在他掌心。
“蒼靈東君，你真是好本事。”
他的聲音壓著怒氣與悲涼。
“你明知你我之間修為猶如天塹，你明知自己並無勝算。”
“可你依舊出手的幹脆利落。”
封斂忽然笑了，笑得哀慟絕望。
祈清和一聲不吭。
漸漸的，這笑聲變得惱怒，封斂另一只手挾住她的頸部，用力縮緊，強硬地讓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
可祈清和仍舊一言不發，安靜淡然。
她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悲喜動容。
封斂松了幾分力道。
他仍舊在笑，可雙眼淌下一行血淚。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站在你面前的是個陌生的對手呢。”
“萬一……站在你面前的人，沒那麽愛你呢？”
祈清和沒有回應他的自言自語。
他哽咽道：“你會死的。”
但是並不需要祈清和回答，封斂也明白，正因為明白，他才會如此潰不成軍。
站在這裏的，無論是誰，她都會毫無顧忌的出手。
“你憐憫蒼生前，考慮過自己的生死嗎？”
她如此不要命的去制止一個入魔偏執的自己。
可但凡自己沒那麽喜歡她，沒那麽牽掛她，她都會被反殺。
他愛她，連恨都舍不得。
祈清和感到頸部的力度逐漸松下來，她擡手反握住他的手腕，感知了一下脈象。
須臾，她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
她說：“你的生命所剩無幾了。”
爆炸聲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四海似乎重歸寂靜。
可在隱隱死寂之下，卻潛藏著四海兇獸封印的劇烈震動。
冬季夜間本就陰氣甚重，魔氣爆炸的餘波一劈，更多兇獸似乎再按耐不住，隱隱有突破之象。
封斂終於沒了力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再支撐不住身體，半跪在地上。
祈清和被他攥著，只能與他一起半跪下去，與他目光平視。
封斂盡力壓制住咳嗽聲：“這茍延殘喘的身體能拖到你平安歸來，已是萬幸。”
每一個字，都扯著撕心的疼。
“我最無力的時候，是哪怕我入道無情，修為滔天。”
“五百年前，都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場雷劫將你劈的身死道消。”
沒有什麽，比明知結局卻無力改變更令人絕望崩潰。
“月渡……你怎麽這麽心狠呢。”
祈清和垂眸，似乎是想說些什麽。
可緊接著，她聽見了一道直沖雲霄的火光響動。
祈清和驀地擡頭，從高臺上遠眺著陷入漆黑墨色的千萬人家。
一束火光，由某個地方直直升起，飛向天際。
不是爆炸。
那是一束漂亮的，絢爛盛大的煙火。
祈清和楞住。
美麗的煙火升上夜空，混合著靈力制作的煙花格外與眾不同，流光溢彩的同時變幻出諸多模樣，點亮天際一片璀璨。
緊接著，就是第二束，第三束。
數縷光芒接二連三由地面升空，無止無休，帶著人們最為渴盼希冀的祈禱與祝願。
——願東君保佑，來年日熹月光，靜寧平安。
天際煙火綺麗瑰幻，恰若銀花綻開，亮如白晝。
祈清和忽然感知到，自己體內斷掉的經脈正在一寸一寸愈合。
她怔然擡起指尖，看著縈繞在自己周身的，呼嘯而來法術修為。
這種感受，她在小燭的夢裏經歷過一次，所以分外清楚。
她體內忽然磅礴的無邊無際的修為法術，都是來自民間的禱告與香火。
每一次炸開的煙火，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酬神敬仙。
從未停止。
四海的煙火，在此時此刻，都因她而燃。
仿佛一場燦爛繁華的大雪。
她心念一動，鋪天蓋地的法術瞬間如煙海般流淌四海，死死壓住了所有震蕩不安的封印。
所有兇獸的躁動再歸平靜虛無。
封斂似乎也聽見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煙火。
可他已經沒有力氣擡頭再看了。
“過年好。”
“願我心愛的姑娘，此生平安順遂，再無坎坷。”
話落盡。
封斂闔上眸子，身體再沒了任何支撐，向前栽去，倒在祈清和身上，再無生息。
祈清和看見，一片盛大熱鬧的煙火明亮中，有一只雪色的豹子，踏夜當空。
為她而來。
小夢拎著小燭的衣襟，跟在應知離身邊，搖搖晃晃地飛著。
小燭似乎很興奮，這是她第一次在千家萬戶的夢裏演出。
「檢測小燭心魔已渡化，玉簡九十七號已發放。」
四海火光俱滅，可還剩她這只無盡燭，燃燒不息。
她走遍人間，再度點明煙火。
人們終於想起來一件被遺忘了良久的事情。
戰神保佑什麽呢？
保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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